尸物招领:人头白菜
1
地司为阴,人间为阳。阴阳有别,切勿相冲。
生活中,有人信风水,有人讲五行。
三年前,我大中午的在澡堂子洗澡。中午人少,我在热水池子里眯眼泡了一会儿。
躺在池子里,我头枕在水池边的檐子上。新烧的水温度偏高,倒也蒸得人舒服。澡堂子里的老板为了吸引男顾客,在墙壁上贴满了春宫图和裸体女图。
不知过了多久,我微微睁开眼睛。澡堂子里烟雾缭绕,白腾腾的水雾氤氲一片。
隔着一层白纱状的雾气,我感觉墙上的春宫图有些异端。
赤裸着身体的小人相互交叉,在蠕动着。墙画上那些赤裸的人仔细看上去竟然全部都是男人,他们围着一个长发女人,长发女人拿着指甲划开男人的皮,露出无皮的血肉。可是那些被扒了皮的男人,满脸淫笑着,好不欢腾。
我揉揉眼睛,明明记得是几个男女乱交的春宫图怎么会是“鬼剥皮”。
“小伙子,那是‘女阴交姌图’,女的生前被交姌致死的,死后化为厉鬼,一边交姌一边剥去男人的整张皮。乱交的时候感觉不到疼,等到交欢完后就是个没有皮的血肉人模子了。”
一个满脸胡渣的胖男人躺在池子的一角,闭着眼睛说话。
“中午阴阳相交,别恍惚了神儿,沾上些不干净的东西。”
这些事儿说起来邪乎,到底是幻象还是确实见到了女阴交姌,真的难说,不过真正邪门儿的还是后来的一场经历。
大三的那年暑假,我在城南郊区的一座加油站做兼职。那个加油站建起来七个月都没有营业,还请唱道的仙爷儿做了法事。我们当地把从事驱鬼招神的行当的人叫做“仙爷儿”。
加油站背靠着原来的看守所。现在看守所已经废弃不用了,改成厂房又改成电器厂,后来一场大火烧死了不少人。
当地人说是那地方邪气,80年代“严打”的时候,那里是个刑法场,处决了不少犯人。死的人多了,那个年代的事儿不好说,怨气积压,鬼气重。
人们越传越邪乎,说那里半夜还能听到动静。怕是为了避忌,看守所的房子一直空着,墙壁已经斑驳不堪,大块墙皮脱落着。隐隐看到上面写着的“好好改造,重新做人”的标语。大铁门锈迹斑斑,隔着门缝能看见里面空旷的操练地。
监狱门口隔条路就是我工作的加油站。
因为年轻,觉得这些邪乎事儿无非有着以讹传讹的色彩,打心里自然不怕。更何况,马路对面就是交警支队的一个检查小院儿,里面每天都有几个交警通宵驻守。
加油站加我共有四个人,三个年轻小伙儿和一个保洁阿姨。保洁阿姨白天上班晚上休息,我和另外两个哥们轮岗通宵值班。
一天我值班的时候,保洁阿姨跑过来疑神疑鬼地问我。
“小康,听说这地方晚上有动静,你在这值夜班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芳姨,这地方能有什么啊,都别听旁人胡说八道。”
说实话,我在这里工作了半个月,值了五天夜班,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现。
芳姨跟我说,这个加油站刚建好的时候停置了七个多月,当时在这里看门的老大爷说是屋子里面每到十二点就会听到“咚咚”的声响,椅子柜子也会跟着颤动。
当地人称呼这里阴阳交界,俗话说的鬼门关。
现在这个加油站盖在鬼门关的地头上,压住了地脉,死的那些阴魂淤积在这里不肯散去。芳姨还让我去西街山的庙里求个护身符,压压这里夜间的邪气。
我压根没把芳姨的话当一回事儿,一个年过半百的女人,干什么总是疑神疑鬼。我也跟其他两个同事谈起过关于这个地方的传闻,阿双跟三闹子也都说啥异常也没发现。
这个礼拜,阿双准备要结婚,三闹子肾结石刚刚动完手术。加油站四天连班,班全部都由我顶着,看着上头说给我每天一百块的额外津贴,我也就接下来。
2
这天夜里过了十二点,三伏天的忽然起了雾。马路上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微微地看着对面交警站闪烁的警灯。看样子,这大晚上的应该不会有什么车子经过了。
我躺在值班室里眯着眼睛,因为昨晚就是一夜班,连轴值起班来人真的吃不消,浑身有些有气无力。
我半睡半醒地眯着,似乎听到有人敲门。
敲门声很奇怪,断断续续,似有似无。
外面雾起得更大,我冲门口望去什么也看不清。
“同志,您好!你知道方家湾怎么走吗?”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隔着雾我看不清她的脸。瘦瘦的一个女人,还穿着海棠色的裹身旗袍。
“从加油站出去,左拐朝后一直走就到了。”我朝着那人形身影回答她。
“谢谢你!”
“方家湾不是拆迁了么?那地方现在都是还没拆完的破房子,你……”
我话还没说完,站在门边,那女人就转身望着加油站旁边的路口走过去。那条路现在没什么人走,黑漆漆的。旗袍女人就这样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刚转身进屋,又是一个声音。
“嘿,哥们,给我来碗泡面。”
一个晒得黝黑的、戴着白色大檐帽的高个儿交警伏在门边对我说。加油站里面有个小超市,供来往的司机买点饮料。
我起身到旁边的柜台上给他拿了大碗面。
“哥们,我能在你这里现吃吗?岗亭那边水不够热。”
那交警挺年轻的,就是晒得黝黑发亮,加上身个儿精壮,所以显得老成。
我搬了凳子给他,拿着热水给他把面冲了。
“对了,你刚才看见一穿旗袍的女人吗?她前脚走你后脚就来了,这么晚,她要去方家湾。”
“我刚来连只鬼都没撞见,还旗袍女人哩。方家湾?”交警停顿了一下。
我明白他停顿的意思,方家湾是火葬场的旧址。
“今晚雾太大了,这地方真邪气。”
“这地方邪气?”
“这地方要是不邪气,也用不着我们晚上天天值班了。”
交警一边吃着面,一边跟我说这地界的事情。
这个值班的交警叫唐烽,警校毕业后回来做了交警,前不久刚被调到这里轮岗。说是轮岗,其实就是被关“冷宫”。
交警队支队大队长的姐夫追尾了一个老大爷的三轮电动车,唐烽处理的,没有留情面。因为这次的“不通情达理”,他被上面调到城郊检查站来了。
加油站对面的这个交警检查站每晚都要值班,唐烽跟我说了原因。
谁也没有在这个地界儿撞见过鬼,不过口口相传下确实邪乎。加油站对面马路左右不下一百米的距离,三年已经出了多起车祸,而且其中有五次都是人命关天。
三年前,出事的是三位学生。三个小青年在加油站后面的一所职业高中读书,晚上凌晨两点在外面上完网回来,三个人骑着一辆电动车,就在加油站路口出的事儿,钻进一辆重卡的车下去了。三个人没有一个活口。
第二年发生三起车祸。最离奇的是关于一个老头的死,凌晨四点左右的事儿。死者是附近的一个小菜贩子,赶早在下面的蔬菜大棚兑换了一三轮车的大白菜,准备拉到城里农贸市场贩卖。
一车原本雪白的大白菜被血染得透红,血污在冬天早上凝结在白菜上,血淋淋得很是瘆人。血色的大白菜之中,还落了一颗死者的头颅。死无全尸,身首异处,头在白菜堆里,而身子躺在一旁的绿化带中。
应该是一场车祸,老人骑车的时候,头被高速行驶的车子切掉。
这场车祸在县城传得很开,当年的“人头白菜”。血色的白菜里,隐藏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想来着实可怕。据说,死去的老头儿还患有间歇性老年痴呆。
后来这地方接二连三地又发生过大大小小的好几次车祸。
唐烽跟我说完“血白菜”的事件,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后来呢?案子结果是什么样的?”我向着唐烽追问。
唐烽的一碗面已经吃完了,他冲着我摇了摇头。
“案子跟我们看到的一样,是个无头案,据说后面没有查到什么。路口的监控坏了,当时也没有提取到案发时的监控视频。”
我吞了吞口水,外面雾茫茫的,大夏天的竟然让人觉得发凉。唐烽交警走了以后,我吓得不敢睡觉,依靠着看喜剧电影打发了一宿儿。
好不容易挨到早上四点,外面已经露出鱼肚白。天际线上一团早霞格外亮眼。马路上行驶着川流不息的摩托车,都是附近乡下进城上班的建筑工人。很多人,都在忙着奔命。
隔壁一家的锅贴包子已经出锅,香葱合着肉香扑鼻而来。三天三夜没合眼,我已经走在崩溃的边缘。
一辆警车行驶进加油站。车窗探出一个脑袋,是唐烽。他昨晚轮班,现在刚刚下班。
“嘿,哥们!两百块钱油,谢啦!”
一宿没睡,他还显得很精神。
“刚买的锅贴,给你带了一份儿。”
“干吗这么客气?”
“昨晚吃面忘了付钱,昨晚当你请我的,现在换我请你。”
确实,昨晚唐烽吃完面拍了屁股直接走人,算是吃了“霸王餐”。我伸手去接他递出车窗的锅贴包子。一个不小心,我没有接住,包子落在地上,还有几个包子从塑料袋翻滚出来。
我弯腰去捡,却在唐烽的车底下看到了一棵带血的白菜。血污染红了一株大白菜,隔着血污,我还隐隐约约看见了白菜上长着人的五官……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加油站旁边诊所里挂着葡萄糖。医生说我血糖低,所以昏厥过去了。是唐烽送我来的,他正躺在旁边的一张床上补觉。
脑海当中,挥之不去的还是那一株人头“血白菜”。我确定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就在车轱辘旁边,殷红鲜血直滴。
3
挂完点滴,又补了两个多小时的觉,我才渐渐感觉身体恢复了元气。回到加油站,已经是中午十一点。火辣辣的太阳当空曝晒,县城跟个蒸笼一样异常亢热。
唐烽送我回加油站就回家了。芳姨是下午三点过来的,她一进门,就看出我脸色不好。
“我说小康哪,你脸色怎么煞白得跟石灰墙一样,中邪哪?”
芳姨五十往上的年纪,穿着宽大的碎花衫子,长着一双鱼泡眼睛,总像是瞪着白眼的样子。
“诶,芳姨,你是哪人哪?”
我懒懒地坐在电风扇前,问她。
“老家方家湾的。”
方家湾,我想起昨晚起雾的时候,有个看不清长相的女人问我路,问的就是方家湾怎么走。
“死人走的路,晦气。当年火葬场盖在我们那地方,现在火葬场迁走了,连送灵的车队都见不着,外面的开发商又不敢去投资,整个一个鸟不生蛋的偏僻地。幸好拆迁,不然在那里住着都晦气。”
芳姨骂骂咧咧地说。
“芳姨,昨晚大半夜的,有个女人还问我方家湾咋走呢?”
我无意间说了一句,芳姨立刻停下手上的拖把。脸色凝重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直打怵。
“小康,你看清那女人长相了吗?”
“夜色黑又起了雾,没看清,穿着一身深色旗袍。”
“方家湾已经废弃几个月了,该搬家的都搬走了,怎么会有女人大半夜往那里去?”
芳姨坐在我面前,小声地跟我说。
“小康,芳姨有些话也是给你提个醒。你读书的,别埋汰芳姨封建迷信。原来,这火葬场就建在方家湾。加油站背后这条通向方家湾的小路我们都叫它‘死人路’。凡是人死,都要走这条路去火化。
“不瞒你说,六月的炎夏,走在这条路上也总是凉飕飕的。前几年,这火葬场无缘无故地迁走了,打着加油站面前向东走就是的新火葬场的位置。
“这加油站就是新旧两条‘死人路’的交汇口,这地界又是鬼门关。阴气重,你看到的莫是些不干净的东西。”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吓了我一大跳。
“加油!”
加油站来了客人,我起身出去。方家湾原是火葬场的位置,从身后的小路直接进去就是。以前,每天都有载着死人的灵车从这里经过,路边散落着送灵时撒下的纸钱。
俗话说,不挡死人路,避忌。如今,这加油站正好建在新旧两条死人路的交口,难怪之前总是说这里有“鬼气”。
我又待了两天,相安无事。阿双结完婚,也开始过来正常上班了。我跟他一天一夜轮班交替,人也轻松许多。
这天晚上,我在加油站值晚班。站在门外面,我看着马路对面的警示灯闪烁个不停。一到晚上,这条路上偷跑的重卡车多。重卡速度快,惯性大,被它撞上,十个有九个要去阎王爷那儿报到。
我晃了下神,一片半烧着的纸钱飘到我脚边。加油站不能有火星子,我连忙拿脚在地上踏了踏。我拿开脚,一阵风出来。那半张没烧着的纸钱被吹了起来,飘在空中,无端地化成小小的火团,湮灭成灰。
唐烽站在马路对面执勤,他好像看见我了,朝我挥了挥手。因为上次晕倒是他送我去的医院,所以心里很感激他。
他平日里穿着警服,爱摆着警察惯有的严肃样儿,不过倒也是个热心肠。加上他不给领导亲戚走后门的那股劲儿,让我对他颇有几分敬意。
晚上十二点刚过,唐烽来了。
“老弟,给我泡碗面。”
他倒也不客气,直接连皮鞋都没来得及脱,躺在我值班室凉席床上。我正倒着开水,背后有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口问。
“小师傅,看见一个白头发瘦老头吗?”
“没有。”
我回了一句,等到我转身看了一眼,门口询问的人已经走开了。
唐烽估计是累了,已经起了鼾声。我把面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到旁边拿了一打啤酒。
外面又起了雾,雾气里还有浓烈的烧纸钱的味儿。
唐烽睡了大概半个小时,他起身坐在小床上,一脸颓丧的样子。跟他也有过一点交情,我知道他其实内心有些苦闷。
我拧开一瓶啤酒递给他。
“别苦闷了,喝点酒。”
“你小子哪只眼睛看到我苦闷了?”
唐烽笑着跟我说。
“秉公处理,得罪你们队长,被调到这个受苦受累的岗位。和你一起轮班的都是几个又老又胖的交警,这个年纪还被分到这里,想必在你们警队也是不受待见的混日子的。
“大半夜的你喜欢往我这里钻,说是来吃碗面,却是来我这里消磨时间,因为不想和那群同事待在一起。”
唐烽看着我,眼睛睁得老大。
“没看出来,你小子还在我心理上这么费心思哩。”
唐烽拿着啤酒,在我面前晃了一下,接着一口气吹了一瓶。他连喝了四瓶啤酒,满脸通红地倒在小床上睡着了。夜色有些凉,我拿了空调被盖在他身上。唐烽嘴里含糊地说着梦话。
“绝对有鬼,绝对有鬼……”
我把腿跷在床上,躺在藤椅上眯睡着。
“小师傅,能帮我照看一下我孙子吗?我有点儿事儿。”
我睁开眼睛,门口站着一个老太婆领着一个小孩儿。老太婆穿着素色衫子,脚上一双黑色镶花布鞋,头发花白却梳得一丝不苟。她腿边站着一个小男孩儿,五六岁的样子,眼睛黑溜溜的,诚惶诚恐地望着我。
“婆婆,你这大晚上的去哪?”
“我老伴儿不认路,还没回来,我去找找。”
老婆婆很慈祥地冲着我笑。也没有细问,我抱起小男孩儿。
老婆婆对小男孩儿说。
“弥儿听哥哥的话,奶奶再来接你。”
老太婆走了,我抱着弥儿躺在椅子上,小男孩特别听话,伏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扒拉开他的袖子,发现他手臂上全是血痕,又扒拉开他的衣裳,后背上也是布满血痕,旧口子还没愈合,上面又开了新口子。
那些血痕看得人触目惊心,倒吸凉气。
过了好久,小男孩儿的奶奶也没有过来接他。下半夜有司机过来加油,我把弥儿放到小床上,让他贴着唐烽的身子睡着。
第二天,唐烽醒来看见怀里躺着一个孩子一惊,敏锐性促使他从床上一跃而起。看他惊慌的样子着实好笑,我跟他说明了小孩的来历,又把弥儿身上的伤告诉他。
唐烽说等弥儿醒来问清楚,再作打算。
昨晚泡的面唐烽放在椅子上忘了吃,他准备端起来扔掉。
“这面怎么变得这么重?”
唐烽紧了紧眉毛,掀开桶面上面的包装纸。他眼睛一下子露出惊恐的神色,脸上是死灰色。
那桶面从唐烽的手上落到地上,散落带着血的大白菜叶。看着地上,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又是“血白菜”,难道真的有鬼?
4
弥儿惊恐地起床,然后径直钻到床底下,死活不肯出来。他蜷缩成一团,拿手蒙着脸瑟瑟发抖。
昨晚的杯面里面竟然被塞满了带血的白菜。
我和唐烽四目相对,我感觉到他眼神里面的寒气。小男孩儿的奶奶一直没有来。阿双已经来换我的班了,我打算将弥儿放在加油站。可是这个小孩儿死活不肯,死死地拽着我的衣角。
“弥儿,要是你奶奶来接你怎么办?”
弥儿伏在我耳边说:“奶奶找我爷爷去了,她白天不会来接我的。”
弥儿苦苦哀求着。我于心不忍,就把弥儿带在身边。临走的时候,我交代了阿双。说是要是弥儿的奶奶来了,就让他打电话跟我联系。
我带着弥儿去了唐烽家。他一个人住,家里就他一个人。
我到唐烽家冲了个热水澡,换了一身唐烽的干净衣裳。弥儿在房间的电脑前看卡通。唐烽澡也没洗,穿着带着汗臭味儿的警服,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他眼睛无神,两颊红得发黑。我伸手摸了一下他额头,滚烫滚烫的。
“大夏天的,怎么发烧了,家里有药没?”
唐烽拽我一下,让我坐在一旁。
“康骏,我们可能遇见鬼了。”
他说得很认真。
“你可别吓我。”
“真的,你不觉得太奇怪了吗?那天你说你在我车底看见了一株‘血白菜’人头,接着你就昏厥过去了。昨晚的杯面里面也是血白菜。我觉得跟去年的‘人头白菜’案子有关。那个案子当时是我跟进的,最后烂尾了。
“加油站那地段是车祸高发路段,警队在那里装了全方位的探路摄像头。当时负责案子的警察,一直在监控科索要案发时的监控视频。后来出了问题,监控视频缺失。紧接着没过多久,这案子就因为没有证据而截停了。我一直觉得有问题。”
“你的意思是这中间有问题?”
唐烽冲我点了点头。
大雾,旗袍女人,半烧着的纸钱,血白菜,没有表情的老太婆……这阵子确实太诡异了,回想起来总是阴森森的。我记得昨晚我泡面的时候,有人在我身后问有没有看见一个老头儿,而我转身的时候门口什么人也没看见。
唐烽烧得厉害,吃不消已经睡下了。弥儿还在他房间看卡通。我自己去了小区药店买了点退烧药和创伤药膏,我记得弥儿身上布满着血痕。
我回到屋子里,唐烽还在床上睡着,可是弥儿却不在电脑前。我听到隔壁房间里面有声响,惦着脚轻声地伏在门缝朝里面看。弥儿正在翻唐烽柜子里的文件,地上是散落一地的白纸。他像是在房间里寻找着什么。
“弥儿,你在干什么?”
我推门进去,弥儿没想到我突然进来,赶紧贴着墙站着。他黑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呆站到一旁望着我。
我蹲在弥儿的身旁,拉着他的手告诉他。
“弥儿,这里是你唐烽哥哥的家,我们不能乱翻别人东西,知道吗?”
“我知道了。”
“你要找什么吗?你告诉哥哥,我帮你问唐烽哥哥。”
“没有,我就是乱翻着玩,没有要什么。”
弥儿眼神闪躲,我至今记得那眼神,充满着成年人的浑浊,压根儿不像一个儿童的眼神。他看着我,目光里充满着怨恨和隐藏的痕迹。
我妈从小带着我改嫁,小时候就一直活在继父家里。于是乎,为了好好活下来,我特别会察言观色。每个人的喜怒哀乐发乎于内心,即便学着可以掩饰,可也会露出破绽。
弥儿的眼神出卖了他,孩子的眼神应该是澄澈干净的,可是此刻我面前的眼睛却浑浊不堪,还在不停地微微左右转动。
“你不是弥儿,说!你是谁?”
“嘘……”
弥儿拿手指立在嘴边,示意我不要作声。
“你到底是谁,为什要缠上我跟唐烽,你究竟想干什么?”
没等我问完,弥儿咕咚倒地,浑身抽搐着,嘴里边还不停往外面吐着白唾沫。他抽搐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一直盯着我看。等到他平复下来,我走到他身前,发现他全身冰凉,一丁点儿的热乎劲儿都没有。
弥儿拉着我的衣角,眼睛里流着眼泪。我拿餐巾纸擦拭了一下他的嘴角,知道刚才他是被“鬼附身”了。
我从刚刚的事情里回过神来,身子还在颤栗。感觉胸口一直压着什么,提心吊胆的。
晚上唐烽的烧退了,人来了些精神,我们三个开车去外面吃韩国料理。夜色微凉,九点多,我们驱车回唐烽家。
灵异的一幕又发生了,车子行驶在马路上,几张纸钱飘在车窗前,忽然燃着了,化作一团烈火。
整个车窗前被火海笼罩着,异常诡谲。下了车,前面是个十字路口。路口正中央好几个小火堆,正烧着纸钱。
“这是怎么回事儿?”我问了一句。
“明儿是中元节,这是给死去的人烧的纸钱。十字路口,东南西北四通八达,烧给那些死在外面的人。”唐烽说。
说话间,一辆小轿车疾驰而过,轧过火堆,扬起一路纸灰。突然,小车子一个急刹车,一个猛烈地左转弯,撞在一根电线杆上,车盖前冒起了大黑烟。
“你俩待在这里别动,我过去看看。”唐烽是交警,立马向出事车辆跑去。
“撞上鬼了。”弥儿在我身边小声地说一句。
“谢谢你,小师傅。弥儿,跟奶奶回家吧。”
弥儿奶奶突然站在我身后,冲着我们说话。我一个寒颤,回过头。看见了昨晚拜托我照看弥儿的老太婆。她脸色平静安详,夜色中映着惨白的脸。
她牵着弥儿,看了一眼前边出事的车辆,冲着我微微笑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开。两人没走多远,只一会儿,弥儿突然向我跑过来,他很小声地跟我说了一句,“快去把唐烽哥哥拉过来,奶奶要杀他。”
弥儿说完,快速地跑开了。
我即刻转身看了一眼唐烽,他正站在冒着黑烟的车子前,打着电话。我没有多想,赶紧向他跑去。
“快跑!”
没等唐烽反应过来,我拉着他就往旁边跑。也就是刚拉开他两三秒的样子,一辆车飞驰而来,撞在了那辆冒烟的车上。顷刻间,一声巨响,两辆车一同燃起大火。
唐烽躺在地上,还没回过神来,大口喘着粗气。
“有鬼向你索命!”
我脑海一片空白,冒出了这一句话。
5
车祸惊魂之后,我一直心神未定。
冥冥中,我想到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连环诡谲的种种。
我想到了昨天弥儿在唐烽家书房被“附身”的事情,当时弥儿的声音跟他奶奶的声音特别相像,难怪我一直觉得很熟悉。
莫不是弥儿的奶奶是鬼,那弥儿呢?
中元节这天晚上,我们这里有“烧七月半”的习俗。民间认为,中元节这天地府洞门打开,冤魂野鬼都可以来人间走一遭,人们为了保求平安,都要在阴历七月十五这天烧些纸钱。
这天傍晚,不知是不是和最近的事情有关,总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阴森森的。
闷热的天气莫名地起了些风,空气里弥漫着烧纸钱的味道。马路边上,小区门口,都堆着烧完的纸灰。一堆堆灰烬上面还偶尔残留着没有烧完的纸钱,看起来瘆得慌。
夜幕拉了下来,天空阴沉沉的,一颗星星也看不见。马路上跑着来往的汽车,扬起大片的灰尘,鸣着急促的喇叭,让人聒噪不已。今天是我暑期兼职的最后一天,我正焦灼地熬着时间。
七点左右的时候,唐烽来了。
他脸色不好,原本就黝黑的皮肤暗淡地蒙着一层青灰色。他取下头上戴的白色大檐帽,放在藤椅上,只身走到加油站外面的台阶沿子上,点了一根烟,一个人默默地吸着。
吸完一根烟,唐烽进来。柜子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分分秒秒。我盯着时钟上跑动着的秒针,发着呆。
“明天就不干了吗?”
唐烽坐到我面前,挽起腿上的警裤,坐在竹摇椅上,把脚跷在面前的藤椅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你怕死人吗?怕鬼吗?”我轻声问了一句。
“不怕!”
“为什么?”
“做交警也有三四年的时间了,鬼没看见,死人倒是见过不少。车祸死的,有的人都被撞得不像人,刚出警校那会儿,师兄为了训练我们年轻警员的胆量,经常让我们处理那些严重变形的尸体。”
门外马路上有救护车驶过,一阵急促的警鸣声。
“你脸色很不好,为什么不请几天假?”我问。
“你不是今天最后一天班吗?怕以后见不到你了,过来陪你最后一晚上。”唐烽躺在椅子上轻描淡写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唐烽说完,我突然起了情绪,眼睛眨巴眨巴居然不自觉地往下淌着流泪。我知道他是开玩笑的语气,可我倒是特别担心他。昨天弥儿跑过来在我耳边说的一句“快去把唐烽哥哥拉回来,奶奶要杀他”一直萦绕在耳边。
“唐烽,你不会有事的。”我坚定地看着他说。
他冲着我笑,清冽的脸上一溜子小白牙,微笑的模样,有点儿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已经是下半夜了,来加油的车辆少了很多。我坐在唐烽对面,心绪不定。聊着聊着,他渐渐睡下。
唐烽的身子抽搐了几下,然后额头上冒着大颗汗珠,嘴里边还喃喃不停地胡言乱语。我推搡着唐烽,可他根本醒不过来。他像是中了邪,身子抽搐得越来越厉害,从摇椅上滚落下来,在地上团团蜷缩着抽动。
我发了疯似的喊着,唐烽突然睁开眼睛,白眼珠子直直往上翻,嘴唇咬得发紫,还从里面溢出来白色唾沫。
“哥哥!”身后,起了一声喊叫。
是弥儿的声音,我不敢回头,被后面一阵发凉,并冒着冷汗。
没等我回头,弥儿跑了过来。他瘦小的身子脏兮兮的,上面纵横血痕已经结痂了。弥儿抱住唐烽,嘴里不停地说:“唐烽哥哥是好人,奶奶别生气。”
慢慢地,唐烽的身子停止了抽动,整个人才缓缓平静下来。我扶起他,将他放到小床上面。
我将弥儿拉到一边,问:“弥儿,你奶奶呢?”
“她找爷爷去了,让我在哥哥这里等他。”
“弥儿,你能跟你奶奶说,说警察哥哥是个好人,求她别再找他麻烦吗?”
“奶奶说,唐烽是个坏交警。”
……
我搂着弥儿,坐在椅子上,瘦小的弥儿伏在我怀里睡着了。我鼓足勇气,想着在这里等到他的奶奶,然后问清楚为什么要一直加害唐烽,以便了解这其中的隐情。
快到午夜零点,马路上一片死亡般沉寂。路灯照在柏油路上,反衬出瘆人的昏黄。这是一条死亡马路,阴阳交汇的“鬼马路”。
心卡在嗓子眼儿,我从响声中惊醒,赶紧喊醒唐烽跟弥儿。那个夜晚,出奇的诡异。值班室的房门倏地一下关上,感觉有一股充满邪气的风灌了进来。柜子跟办公桌振动直响,天花板上的吊灯来回猛烈地晃动。
我尝试着打开房门,可是任凭我怎么拽动,就是打不开。
“妈的,见了鬼。”我吓得破口大骂。
吊灯在晃动中松了线,摔在地上,玻璃渣碎了一地,房间里面漆黑一片。我带着弥儿蜷缩着,紧紧地拽着唐烽的衣服。唐烽拿出小电筒照着光。
离奇的一幕出现了,办公桌旁边放着文件的柜子下面的抽屉自己开了,就像是有个我们看不见的手抽开抽屉。
“是人是鬼,有话直说。”唐烽说了一句。
弥儿伏在我耳边,小声跟我说:“是我爷爷。”
房间的动静停了,房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我找来一个应急的台灯给用上,然后注意到刚才打开的那个抽屉。
唐烽走到那个抽屉前,从里面掏出一沓光碟,问我,“这是什么?”
我看着上面标注的有时间日期,似是而非地回答。
“好像是加油站监控录像。”
“2013年12月22日,冬至那天,难道……”唐烽像是在自言自语。
“难道什么?”我赶紧问。
“是‘人头白菜’那个案子。”
唐烽让我提前关上门,带着我和弥儿直奔他的家。他将这张碟放进电脑,时间到了早上凌晨四点左右。
画面中出现了一辆奥迪车进来加油站,从车上走下一个中年胖男人。奥迪车加完油,行驶出去。唐烽调到另外一个画面,可以看到奥迪车离开不久,便迎上来了一辆人力三轮车。
三轮车上面的老人摆动着双肩用力踩着车,冲上来的奥迪车突然打开车门,高速状态下车门直接切掉了老人的头颅。
唐烽放大画面,看见人力三轮车上放的正是一棵棵大白菜。
“是爷爷。”弥儿指着视频里踩三轮车的人说。
我下意识看了一下表,快到凌晨四点了。唐烽的门传来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我屏住呼吸,清晰地听到砰砰声响。我和唐烽走到门口,站在门后。
“我知道你是谁了,放心吧,这个案子我已经拿到证据了,我会让真相水落石出的。”唐烽义正辞严地冲着门外说。
“我们怎么相信你不是个坏警察?”
“这件事我一定还你们一个公道,要是我不把证据交上去,你们厉鬼索命也不迟啊。”
“你们将弥儿送到福利院吧。弥儿,你记得以后要听话,奶奶找到爷爷了,也要走了。”
我鼓起勇气将眼睛凑到门眼上面,我看见了弥儿的奶奶。弥儿奶奶青灰色的脸上是一片死亡的沉寂,她干干地站在门口。
而她身边,站着一个没有头颅的身体,那个没有头颅的身体,双手正托着一颗头颅。头颅上满是殷红的鲜血,隐隐还有五官,五官跟那天在唐烽车下看见的那棵“带着五官血白菜”一模一样。
监控里面的奥迪车正是县公安副局长的私车,车上下来加油的那个胖男人正是副局长的姐夫。他们为了躲避肇事责任,串通警队毁灭了监控证据。老人车祸去世后,他老伴没多久也跟着去世了。弥儿父母外出打工,后来一直联系不上。
爷爷奶奶去世以后,他跟着叔叔婶婶一起生活,可是婶婶对他并不好,经常对其拳脚相加。
唐烽拿到证据后,趁着公安领导班子换班,将这个案子重新整理了一番。经过大半年的时间不断上访和质控,这个烂尾的“人头血白菜”案子终于真相大白,尘埃落定。
而弥儿,没有被送到福利院,他被唐烽收养了。话说我呢,一有时间,就会去探望弥儿。后来临近大学毕业,学犯罪心理学的我打算报考了司法部门,想着凭借一己之力去揭开那些血淋淋的冤案,让人世少些“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