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物招领:无血枯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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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鬼抬轿
西林路67号是一座老房子了,门锁上生的铁锈已经塞住锁眼儿,陡眼望过去,墙皮七零八落。年久失修,破落不堪。西林街口上的人对这个凶宅三缄其口,避之不谈。
十几年前,这房子里死过一个女人,三十六岁死的。老家人避忌三十六,说是人生的一道坎儿,可真的有人过不去这道坎儿,死在这道“鬼门关”。
零几年的事儿了,仍旧是西林街口上的谈资,关于死者和围绕死者的话题仿佛从来没有死去,阴魂不散般弥漫至今。
死的女人叫梅练英,西林路67号的住户,那年八月底,隔壁的住户闻到从67号散出来的恶臭,敲门没有反应遂报了警。处暑已过,高温未消,尸体已经高度腐烂了。
听人说起,梅练英是死在自家浴缸里的,切开了自己手上的大动脉,血液流尽,留下一具无血枯尸。梅练英自杀后,那房子变成了一座凶宅,加上她死的时候裸身于浴缸,通身高腐,这房子也就闲置下来。
据周遭的人说,站在这房子前面,安静的时候还能听见里面有些类似于水滴声的细微动静,滴答滴答地作响。
其实,我对梅练英还有些印象。
她是坐着大花轿嫁到我们西林街口子上的。两千年初,我刚上学,那天周末,我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窥探抬着大花轿的接亲队伍。
电视台的摄像跟在队伍的最前面,紧接着是敲锣打鼓,吹着唢呐的乐师队伍,最后头是两顶正红色的大花轿。那年头已经开始流行白色婚纱,这凤冠霞帔的传统倒是少见。
我挤在人群里,看着轿夫摇摇晃晃地抬着轿子,头上渗着豆大的汗珠。我恍惚了神,看着那轿夫面目在锣鼓声的喧嚣里狰狞起来,豆大的汗珠子氲成血色,道道血水印子流到脖颈里。
看热闹的人群起着一阵阵欢呼,我觉得眼前的景象有点瘆人,便打算回身离开,岂料被人群里不知是谁推搡了一把,推到了花轿的正前方。
“你们小孩,拦着轿子要糖吃。”
我和一群年龄相仿的孩童站在花轿前面,我揉了揉眼,又定睛看了一眼那轿夫,没有红色血汗,脸上也没有血印子。
那时候流行DVD放碟片,想来可能是看了哪部鬼片里面的“鬼抬轿”片段,才一时剧情乱入,看走了眼。
我站在花轿前面,看着新人从轿子里出来,新娘还披着喜庆的大红盖头。引路的媒人朝着天空撒下一大把喜糖,人们起着哄,我们孩童乱糟糟地在地上哄抢起来。
我弯腰在地上捡糖,一只红包递到我的面前。我抬头看,是新郎。他穿着衮红色长衫喜服,颇有民国贵公子的气质。他眉眼清澈干净,五感又略带威严凛冽。我接过红包,又看了一眼旁边的新娘,仰视新娘,透着红盖头,她肤白唇红,低眉看着我笑了笑。
不知怎么回事,那天看热闹回来,我并没有愉悦的心情,而是心理莫名地焦躁跟抑郁。讲不清道不明。
喜糖在桌子上晾着,我没有吃。糖块化了,成为一摊暗黑色的黏浆。
梅练英成了西林街口的“红人”,人们慕名来看新媳妇儿的芳容。她长相古典,有几分神似87版红楼梦里的林黛玉。
只是没有想到,那天大红花轿竟然真的成了“鬼抬轿”。这么多年那狰狞轿夫淌血汗的情形仍旧历历在目,我亦不知究竟是我孩提时的错觉还是冥冥中看到了诡异的天机。
2.中元节
农历七月初一到十五,家乡有烧纸钱的习惯,而在这半个月当中,各家都会择一日当作“月半节”,举家团聚,以念安康。
大学毕业后我一直在外地上班,每年几乎都会缺席七月半儿,而今年恰逢周末,因此特意赶回老家。
西林街口如今棚户区改造,四周已经是很多高楼在建,吊塔吊机充斥,将西林街口的一片老去隔绝成一块濒临边缘的地带。
七月十五向来邪气,街口上的老店都提早关门了。昏暗的路灯,狭窄的青石老街。
从爷奶家吃完晚饭,我沿着街口东头散着步,看着从小长大的地方。那时候,我们孩童打着赤脚到东头的杂货店买冰棍儿,蹲在每个巷子里玩琉璃珠,又或者赶着自行车在路上你追我赶,然后忽溜一声车倒人摔,仰头大哭。
有一次,我骑车一骨碌栽倒马路上的破水泥坑里,膝盖磕出血。旁边就是67号住户。梅练英听到我的哭声,从房子里出来,替我扶起地上的自行车。
“亮亮,怎么骑摔倒了,回头让你叔叔把这坑给填起来。”
我被她领进房子里,屋子里是一套组合家具,还散着实木味道。房子里窗明几净,那年头,屋子里的家电沙发都是新款跟时髦的。
梅练英蹲在柜子前,从里面拿出一个大铁盒子,她吃力地用起子撬开上面的铁盖,然后从里面拿出酥饼给我吃。
按照辈分,我称呼她丈夫小叔,要喊她小婶儿。
孩子总是惦记着吃的而忘掉眼泪。临走的时候她用塑料袋给我装了半袋酥饼,让我带回家吃。
——
西林街口还是老样子,只是物是人非罢了。再过不了多久,这里又将被夷为平地,然后高楼再度拔地而起。这里人们也将随着棚改散去,成为某个高楼“盒子”里的住户。
我总是觉得密密麻麻的高楼在夜里有一种诡秘的模样,黑漆漆的夜里,房间亮着灯,从外面看,像是漆黑幕布上点着的鬼火,炙烤着世间的生灵。
电线杆上油漆有些蜕皮,但还是依稀看见上面写着西林街口67号。
我走到了梅练英跟孟超的房子。这废弃的房子成了西林街口的一处死穴,人们经过的时候都下意识地看一眼,然后忌讳般走开。
路边有爷孙在烧着纸钱,看样子实在拜祭亡灵。黄表纸在火焰里被吞噬,变成灰烬。他们背对着我蹲在那里,我一时想烧些纸钱给梅练英跟孟超夫妻俩,就想着问他们借些纸钱。
“能借我些纸钱吗?”
我朝着背着我蹲着的爷孙问。
他俩一动不动,像是没听见我的话。
我走近些,又问了一遍。
“您好,方便借些纸钱吗?一点就好。”
“死人的钱借不得,你不就是明摆着跟死人抢钱吗?”
那老人一动不动,依旧背着身子对我说。
“你别看着我孙子年纪小,你就想着欺负他的歪主意。”
“欺负他?我怎么欺负他了?”
我伸手轻轻拍了拍小孩的身子,那小孩回过身子。风一吹,地上的黄表纸钱糊在他脸上,火苗一下子燃起来,男孩脸上霎时间起了一团火。他整个一张脸都在燃烧,可是一动不动地面对着我。
我撒腿就跑,心脏卡在了嗓子眼。在67号房子旁边撞了邪,真是活见鬼。我伏在一根电线杠上大口喘着气,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我不敢回头,紧紧闭着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看见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向我驶来,从车上下来一个警察。
他走到我旁边,问:“同志,你还好吧,是不是喝酒了?”
“警官,我刚刚看见鬼了。”
“大晚上的别乱跑了,叔叔送你回家。”
“叔叔,这声音好熟悉。”
我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警察竟然是孟超叔叔,他穿着制服,跟十七年前一样的模样,冲着我笑。
我是在派出所醒过来的,已经是第二天晌午。
所里的警察说是做完巡逻把我接过来的,说是我醉得不省人事。可我记忆竟然出现了孟超,真切无比。
3.人死
孟超是在梅练英自杀前一年死的。孟超死之前,我还一直跟他待在一起。
没有任何征兆,人就没了。
孟超是西林派出所的警察,部队退伍回来进的派出所。梅练英念的卫校,在接种站做护士。
自从我发现梅练英家里有好吃的秘密以后,就在冰封的寒假带着一群小伙伴成天往梅练英的家里串门儿。她总是很温柔地招待我们,我们小孩子排排坐在沙发上,吃她分发的零食,看着电视里的武侠电视剧。
那天晚上,小孩子都被家里喊着回家吃饭,我还留在梅练英家里没走。外公病重,父母赶着去医院,我被安置在梅练英的家里托管。
孟超是傍晚回来的,那时候临近年节,街口子上发生了好几起盗窃案。孟超一直连轴巡逻,好几个夜没合眼,他回来的时候看得出满身疲惫。
“身上一股子烟味儿。”梅练英说。
“没办法,熬了几个通宵终于逮住了几个小偷儿。”
“去泡个热水澡吧,然后回来吃饭。”
梅练英从房间里拎出来一个袋子,里面装着孟超的换洗衣物。
“亮亮,要不跟叔一起去泡个澡再回来?”
我跟着孟超一起去街头的澡堂,大概是饭点儿,澡堂里还没有来人。只有我跟孟超两个人。
我至今记得,那天澡池里刚换的热水,蒸腾出一房间的热气。水特别烫,孟超躺在水池子里,我怕水烫而还坐在檐子上。
“孟叔,你肩膀上的疤是摔的吗75">“当兵训练时候受的伤。”
待到适应水温,我开始在池子里玩水。孟超叔靠着檐子闷着觉。不知道什么时候,澡堂子里又进来几个人,雾气实在太大,我看不清他们的样子。
“亮亮,你来帮叔一个事。”我到孟叔的身边,他对我说,“你去帮叔买包烟,钱在大衣的口袋里面。”
买烟回来,说是澡堂子里面死了个人,不让我进去。过了一阵子,警察和急救来了,进了澡堂,过了一会儿,梅练英也来了,她失控般大喊大叫,一边喊着孟叔的名字一边嚎啕大哭。
孟叔被人蒙着白布抬了出来,又抬上救护车。
梅练英也被警察带走,我跑进休息的房间,把孟叔的衣服抱着,一路狂奔跑到派出所。
后来一阵子,我很少到梅练英的家里去。孟超叔的尸体被运到省城尸检,又被运到南京尸检。有人说他是被陷害死的,有人说他是猝死的……众生纷纭,但最后还是归结为一场意外。
也是打从那次开始,我就很少到澡堂洗澡,大冬天的天寒地冻,我也情愿在家里泡个澡。
梅练英的日子是在孟超死后改变的,虽然她仍旧住在那个67号的房子里。
街口上的人说她命硬克夫,说是孟超的大好前程都被她毁了。结婚五年没怀上孕也说是她命硬无子,丈夫死了也没留下后人。
红颜女人,大概是一种原罪。红颜年轻寡妇,大概是罪无可赦。
后来梅练英成了街口上一个特殊存在,寡妇的日子成为人们眼里不屑的存在。她命硬克夫,倒成了他是丈夫之死的罪魁祸首。她五年未孕,成为不能生育的街头巷尾之传闻。
我是在某一个周末去找的梅练英,那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
4.安魂
67号的房子里有了陈旧的模样,好像什么都蒙山了一层尘埃。练英婶婶还是温柔地招呼我,从柜子里拿出零售给我吃。
“婶儿,你这饼干过期了。”
“啊?”
她诧异地看着我,眼睛里失去神采。
“那我给你削个苹果吃。”
她从茶几上顺手拿着苹果跟刀,一边看电视一边削着苹果。
电视里放着一部香港的刑侦局,里面讲的是巫师杀人案,为了替罪孽深重的女人来世求的心愿,巫师将他认为有罪的女人杀害并放干死者的鲜血。他说血是灵魂的附属品,血尽之死后才能转世成为“无罪之人”。
“啊——”
梅练英叫了一声,水果刀在她手上划开一道深长的口子,鲜血从手指上溢出来,削好的半边苹果上也是血红一片。
她人有些疯魔,像是没有了精神头儿。痴嗔,蓬头垢面,两个眼窝子深陷下去,整个脸开始变得又尖又长。
没多久,梅练英死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信了电视里说的血尽而死可以免去今生罪孽,她在浴缸里割断了自己的动脉,血顺着排水口流出,只剩下一具无血的枯尸。
——
从派出所酒醒回来,我总感觉冥冥中像是沾染了什么东西一样。
晚上洗完澡回到床上,掀开空调被,被褥下竟然是齐整整地满床人头。人头上还带着荧光色的眼睛,在黑夜里眨着。
“亮亮——”
我总是能听到有人喊我,或者有着似见又见不真切的黑影飘过。
我想起孟超跟梅练英结婚的时候,凤冠霞帔,大红花轿,人们说这是郎才女貌。年纪大一点的夫人们还挤在人群最前面想看看这个相传西林街口最美的新媳妇儿。
我记得孟超叔那天高大英俊,记得练英婶婶那天唇红齿白。我记得那天面目随着锣鼓声狰狞的轿夫流着血汗,血印子一直流进他们的脖子。
那天轰动全城的花轿迎亲真正地成为了“鬼抬轿”,将一对俊男靓女的夫妻送往了“奈何桥”。
我准备了纸钱,站在67号老房子前,想着孩童时还经常出入的地方变成了凶宅,那楼面上的墙皮已经松动,危在旦夕。
街口的四面已在建新大楼,将这最后的街口逼成绝境,人们终将逃离这里。
我点了黄表纸,烧在67号的老房子前。
“孟超叔,练英婶,这里要拆迁了,要盖新大楼了,要是想回家看看,记得别走错地方了。”
黄表纸起了一团大火,灰烬弥漫在空中。
我又掏出一包烟,扔进火里。
“孟超叔,你让我给你买的烟。”
唰的一声,67号老房子的墙皮脱落,一对石灰墙皮砸到走廊的地方。
“你们两个啊,别回来看了。有什么好看的呢?一切都变了,西林街口也跟你们一样,死了。”
起了一阵风,地上的一堆纸钱被卷起,带着火星的几张纸钱被卷到空中,在老房子前死灰复燃,起了两团火。
继而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