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物招领:身怀鬼胎

这几天心里一直堵得慌,总感觉人没精神,患得患失跟中了病症一样。

正宇又跟我说了关于孩子的事情,领证已是第四年,一直没要孩子。应该是正宇父母跟他说了些什么,他这几天同我都是话里有话,其实我明白他的意思,想跟我计划着生个孩子。

正宇毕业后在一家线上金融平台做风控,我在市立医院妇产中心上班。正宇经常加班,我也要经常加班,甚至是值夜班儿,有时候我跟他在同一个屋子里生活,却仿佛感受不到对方的存在。

“陈芷,我们要个孩子吧?”正宇跟我说。

“缓几年吧。你工作又不稳定,我上班又忙,要了孩子以后我们要面临很多问题的,我们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去……”

“前几年我们也是这么考虑的,你说先安定了再说,现在房子也买了,我们……”

“房子还有贷款,我父母在老家乡下,你父母对我又……我们要了孩子能怎么办?你知道现在养一个孩子开销有多大吗?”

“陈芷,你无非都是借口,这日子你还想不想过了?”

“候正宇,我不想跟你吵架,你上班不累吗?为什么回到家里还要再吵架?领证之前你不是这样的,你不是说两个人在一起就胜过一切么?”

我拎着包,带上门出去。

今晚夜班儿,九个病房十七个产妇。待产的身体指标,生产后的健康状态,我全部巡检了一边。

巡视过后,我在卫生间的台盆前洗手,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三十岁,皮肤白皙,但双目无神,眼睛周边还有经常熬夜生出的细纹。研究生毕业后的四年,领证后的四年,弹指一挥间。生活好像开始不缺什么,可心里一天比一天空落,整日不得安生。

我把凉水拍在自己脸上,好让昏沉的自己得些清醒。走到长廊上,我看到走廊窗户边背站着一个孕妇。她披着又黑又密的长发,穿着一件卡其色宽松外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看着那背影,不像是留宿医院的孕妇,但是看着身形又像是似曾相识。

“你好,这么晚了怎么不睡觉啊?有妊娠前胎动阵痛还是害怕生孩子啊?不要担心,现在医疗条件好,生宝宝不用担心的,放松心态,一定能生个可爱的小宝宝。”

我掏出手机看了一下,夜里十二点半,又伸手准备拍拍那女人的胳膊。

我刚刚触碰到那怀孕的女人,她身子一怔,然后面向我走了几步。她长发盖着脸,看不清面相。

“别装好人,你自己怎么不生?”

“啊?”

我还没反应过来,孕妇转头朝着楼梯口走去。

她的声音,好熟悉。我在心里想。

“你是谁?”我莫名追问了一句。

女人站着不动,长发盖在脸前,但我看见她脖子上的一块胎记,跟我脖子上一模一样的胎记。

“我就是你啊!”

女人拂开盖在脸上的长发,露出面相。她长着跟我一样的面相,眼球殷红,淌着血泪。她一边眼睛滴着血泪,一边冲着我邪乎地笑着。

她拿手摸了摸自己的孕肚,又将手放在我的肚子上。

“嘘!鬼胎。”

这世界上,竟然有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另一个自己存在。我失声尖叫,引来夜班护士。而那个跟我一样的女人,却消失了。

正宇几天都没回家了,又或者是他回家我根本没有察觉。自从买了房子住在一起之后,我发现自己跟正宇就像是各自活在各自的世界。我白班夜班交替,他几乎每晚都是十二点多回家。常常是,他晚上回家时我已经睡了,他早上离开时我还没有醒。

家里突然之间多了很多小孩玩偶公仔。光着头的小男孩儿,扎着辫子的女孩儿,他们张着眼睛,注视着空空的屋子,和行尸走肉的躯壳。

我估摸着应该是正宇买来放在家里的,他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让我觉得小孩的可爱,与之开始造人计划。

小孩公仔放置在卧室的衣橱柜子和沙发上。

我背靠着床案看着静音的电视,房间里安静极了,我看了一眼时钟,十二点一刻,正宇还没回来。我拿着手机翻到正宇的手机号码,和他的上一通电话还是两个礼拜以前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视屏幕上面没了影像,全成了雪花斑。房间里打着暗灯,全都看得不真切。我侧躺在床上,突然间我觉得床案角落里站着一个人。

我真切地感受到了那团黑影的存在,是一个小孩的黑影。黑影向着我靠近,然后我感觉自己的头发不停地被捋着,有一股极大的压抑向我袭来。我想挣脱,身体却僵硬得不能动弹,我想喊叫,可是嗓子却呐喊不出声音。

“妈妈!”耳边传来一声叫唤。

是一个低沉小孩的声音,有个小孩一边拿手捋着我的头发一边轻声叫唤我。

我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心跳得厉害,想喊出声来。

终于,我喊出了声音。在声音从嗓子里呐喊出来的同时,那黑影小孩一下子就湮灭而尽,不见踪迹。

“是梦!”我安慰自己。

我伸手去按下床头灯,一下子房间里通透光明。正想着起身去橱柜上倒杯水喝,却在床头的地上看见一地的长发。

那地上长发的位置,是刚才梦魇里小孩拿手捋我头发站着的位置。

我害怕极了,分不清是梦抑或是现实。我抖着手拨通了正宇的手机号,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两点。

正宇的手机无人接听,我裹着被子在床上灯火通明地干坐了一夜。

……

第二天刚上班,急诊那边送过来一位孕妇。

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早上走路摔了一跤,下体渗血,拨了120送进了医院。

孕妇送进来的时候一直嘶叫着,全身冷汗,长发沾得满脸都是。

我掀开裙子看了一眼,渗血同时伴随羊水渗出。估摸着胎位已经受外力较大刺激。

“羊水渗出,上产房,马上准备手术。”我吩咐科室的护士。

换好衣服,刚进手术室,吴医生跟我说,彩超照完,胎儿脐带绕颈。

“脐带绕颈?赶紧手术。”

手术取出婴儿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拿出来的是个死婴。婴儿在母体内窒息死的,通身因为缺氧而发紫。我看了一眼那死婴,虽不足月,但是挺大的。

产房手术室里安静极了,孕妇打了麻药,药效未退,还在沉睡。这一场接生手术,听不见婴儿啼哭。

那紫色死婴放在冰冷的托盘上,被护士端了出去。

因为困乏,跟吴医生调了班提前回去了。

正宇的手机一直打不通。我去菜市场买了些食材,回到家将乳鸽放到砂锅上用文火煲着就到卧室眯眼睡着。

不知道睡了多久,耳边有人对我喊:“妈妈,汤水快熬干了。”

我迷迷糊糊,继而又听到一句:“妈妈,汤水快熬干了。”

我一怔,顿觉吓出一身冷汗。连忙跑进厨房,拿开砂锅盖子,沸腾的汤水里面不是乳鸽,而是一个紫皮成形婴孩。脑海里面霎时间一片空白,整间屋子里都漫起婴儿的啼哭。

婴儿的啼哭声漫成一片。砂锅里咕噜咕噜的水沸声消失不见,转而变成婴孩啼哭的声音,跟我平日接生时的新生儿一般的啼哭声。

我揭开锅,里面没有婴孩,而是变成一锅血汤,冒着沸腾的血水泡子。

没来得及换鞋,我就一头冲了出来。

夜幕下的马路车水马龙,路灯、车灯、霓虹交织成一片光波掩映的世界。

刚刚下了一场雨,空气弥漫着水腥气,就像产房的腥气。我给正宇打了个电话,依旧是无人接听。

以前热恋的时候,我承诺他以后每日尽可能做好晚饭一起在家里吃,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一定听到我电话随传随到。如今,我俩各自食言。时间岂是良药,把我们的感情变得千疮百孔。

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正宇,我们离婚吧。”

我和他都是从小县城出来的。大学那会儿,我跟他都在轮滑社,我们是晚上常例训练时候认识的。他是老社员,我新加入。一个没有轮滑基础的女生凭着一时冲动就加进了轮滑组。

是我大二那年主动追的正宇。夜幕下的校园有种独到的静谧,水泥路上落着层叠的梧桐树叶,昏黄的路灯照着某种隐秘的暧昧。

正宇那时候拉着我的手带着我练习。他胳膊特别有力,他背着滑,牵着我的胳膊。我看着路灯隐隐地照在他眉目精神的脸庞上就动了情。

我跟他一个县城出来的,他爸是机关的科级干部,母亲是县医院的医生。而我住在县城的乡下,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正宇父母不待见我。

大学毕业后正宇领着我去见他父母,他父母连家门都没让我进。后来,他母亲说是让我在她家楼下小区见上一面。

正宇把我怀孕的事情告诉了他母亲,我至今记得他母亲对我说的话——

“你们乡下女孩子我见得多了,来我们医院打胎的好多乡下的小姑娘,不知道羞耻二字,找着个家庭不错的就想攀上去。你跟我们家正宇不合适,就算你怀上了孩子也不会让你进候家门的。”

正是因为他家父母一直不同意,所以领完证四年我跟正宇都没有办过婚礼。为了这所有的看不起,我读研究生,考市立医院的临床医师。

从领证以后,我都没踏进过正宇的家门。

他母亲到我单位找过我几次,让我跟正宇生个孩子,他们能抱上孙子,就承认我是候家儿媳妇。

……

我沿着马路不知道走到了那里,街面上已经没有人。我感觉穿着的棉鞋有些黏脚,低头望过去,白色的棉拖鞋已经被血染得通红。

鲜血从我下体渗出,顺着双腿流着。我瘫坐在路边,吓得失神。我感觉腹部有撕裂的疼痛,又感觉羊水开始破裂。

我眼泪打转,绝望至极。

“对不起!对不起……”我口口声声地念着。

“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对不起你……”

腹部像是被人剖开般地疼痛。平时都是我拿着冰冷的手术刀破开别人的肚子,我所有的情感都散尽在各种妊娠指标上面,像一架冰冷的人形机器,苟延残喘活在世上。

我疼得叫唤,可是没有人听见。我想打电话给正宇,可是手上连拨通号码的力气都没有。

我感觉有一双肉肉的小手由内而外扒开我的下身,然后从其中蠕动出来。

孩子从我下身自己钻了出来,是个小男孩儿。

他趴在地上,通身连着紫色胞衣,染着殷红鲜血,抬着头看着我。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得人心发毛。

“对不起!”我冲着他说。

他没有啼哭,没有任何面目神色,他趴在地上,一步一步向我爬来。

“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不要我?”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

“妈妈,你为什么要打掉我?为什么要打掉我?”

“我不是故意的,妈妈不是故意的。”

我闭着眼睛,不敢直视那婴孩。

……

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了,听护士说有路人看见我晕倒在路边就打了120。

我翻看手机,手机因为没电已经关机。

躺在床上,浑身没有一点热乎劲儿。身体里空落落的,亦跟四年前那天躺在医院一样。

四年前,当时跟正宇还没有领证。我怀孕了,那时候慌张到不行。我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我在人生的路上迷失并不知所措。正宇得知我怀孕的事儿,带着我去见她父母。

“就算你怀了孩子也不会让你进家门的。”

当时脑海里一直是正宇母亲的这句话。我不敢生下孩子,说真的,我对自己的婚姻未来一点信心都没有。我爱正宇,他也爱我,可是家庭背景悬殊的我们真的能排除万难吗?

我自己已是没有被待见,孩子呢?我现在不能有孩子,有了孩子是拖累。

我躺在手术台上,打掉了孩子。孩子被引流下来,很完整,已经渐露人形,裹在胞衣里面。他被放在冰冷的托盘上,蜷缩着身子。

……

打掉了这个孩子,却没有打掉对婚姻的隐忧。想着去建立家庭,积累财富。为了有栖身场所做了房奴,为了生活忙到白天黑夜颠倒。而我和正宇,却在日复一日中渐行渐远。

我请护士帮我把手机充上电。

打开手机,我连忙翻到短信息。

“正宇,我们离婚吧。”

“好。”

正宇回复了我,八年的感情,最后归结凝练成一个“好”字。我躺在病床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多年前,我说:“正宇,我们结婚吧。”

“好。”

婚前婚后,仅仅一字之差。

床头,放着我的病例诊断书。

上面写着:怀孕七周

“我怀孕了。”我给他补了一条信息。

过了半个小时,手机振动,正宇回了信息。

“打掉吧。”

……

婚姻生活不是孩子的问题,是我们自己。我们把孩子当成借口,掩饰着已经被生活倦怠后湮灭的爱情。孩子来了,而我们彼此放弃了。

“妈妈。”又是一声叫唤。

……

我搬到了医院的宿舍,孩子没有打掉,留着他在我的肚子里孕育。

孩子的降临比预产期早了一个多月,这期间我一直联系不上正宇。

他像是人间蒸发。

怀孕期间,我一个人想了好多,想着生活可以重新开始,想着一切回到从前。我精心孕育着肚子里的孩子,很少听见小孩子的啼哭,也再没听见有小孩的声音喊我妈妈。生活回归平静,我想着之前所有的遭遇很可能是我的幻觉。

孩子生下来了,因为是早产,生下来就被放到暖箱里了。想了很久,毕竟是正宇的孩子,我给他又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嘟了很久,刚刚准备挂断,被接通了。

“喂,正宇。我们的孩子我生下来了。”

电话那边没有回应。

“你说打掉孩子,我没有打,我们跟以前一样好吗?你妈妈不是说我只要生了孩子就承认我吗?我们跟以前一样……”

“妈妈!”电话那边传来婴儿的声音,之前脑海回荡的声音又一次出现了。

“你是谁?你究竟想怎么样?”

“妈妈,以前是你偷偷打掉我。这一次爸爸又说要打掉我,你们心好狠啊。爸爸,我让他消失了。”

我拖着元气大伤的身体,一骨碌奔向暖箱房。

透着玻璃,我看到诞下的婴孩,他正在暖箱里冲着我笑,隔着玻璃,我听到那笑声回荡在脑海。我知道,他,真正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