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物招领:银镯姊妹

1

以前,我不信怪力之谈,因为我娘信神,最后还是死得很惨。我爹忌杀生,最后还是被人陷害,锒铛入狱,最后在监狱里暴毙身亡。

死,与生相对。有人生,就有人死。长到四十岁的时候,我才开始相信,有些东西,不是信不信的问题,它如影随形,注定跟着,沾上了,也就逃不掉了。

我叫沈可画,属猴的,再有一年,就五十二岁了。俗语说,五十而知天命。直到这个岁数,才明白这话里的隐喻。天命,可就得只靠着天意。

我娘叫四凤,一辈子生了四个丫头,父亲按照琴棋书画给我们姐妹四个取名字,依次是可琴、可棋、可书跟可画。

本来有个大哥叫可麟,六几年的时候跟红卫兵外出去串联,再没回来。我上面本来还有个男孩,九个月的时候夭折了。算命的说我父亲是个和尚命,命里无子。可是左邻右舍说是母亲的名字取得不好,叫夏四凤,刚好琴棋书画凑成四凤,多了少了都不行。

母亲不信这个邪乎劲儿,后来还想继续生,怀我的时候成天烧香拜佛,把观音像都求到家里来了,指着送子观音娘娘保佑着给怀上男孩儿。可惜,最后一个还是个丫头。

昨天,儿子栩风陪我去了趟交警大队,把可书家的交通认定书拿了回来。也是造孽,一家六口人,可书夫妇加上儿子媳妇全部被撞死了。一家人外出旅游,下高速的时候出的事儿。大人都死完了,龙凤胎的孙子孙女捡了小命,幸存了下来。

可书家出了事,我这个当妹妹的就跑前跑后,料理了她一家人的身后事。

取完材料,出了警队办公室,站在走廊上,我听到有人叫我。

“可画!”声音非常浑厚。

我回头一看,是个五十出头的男人,身体微微发福,但是看着很精神。他外面套了一件警用大衣,头发梳得很整齐。浓眉大眼,高挺的鼻子,年轻的模样还隐隐可见。

“晨阳。”我随口喊了一声。

时间白驹过隙,二十几年都没有看到过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混杂着几乎快要忘记的青涩过往,泪水在我的眼里打着转。

“你还是老样子。”晨阳拿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老了,老了。”我微微一笑。

“你姐的事情我听说了,你要是有问题就告诉我。”

“你现在?”

“在市里刑侦干了大半辈子,现在调到县里警局,分管交警队这一片。”

“我印象里,还以为你开着大解放呢!”

晨阳扑哧一笑,那么大的人了,笑起来还是像个孩子。

“找个地方,我请你喝杯东西吧。”

晨阳领着我往警队大院外面走去。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碰见他。然而,那些伴随着我一路走来的隐秘也渐渐浮出水面。

……

我们家的这个事儿,还是从二十八年前说起。

八几年的时候,大姐可琴嫁出去了,二姐可棋留在家里招亲,找了个倒插门的安在我家,算是有后了。我和老三可书还未有对象,留在家里待嫁,用家乡话说就是在家当姑娘。

姊妹四个当中,大姐那个人跟我没有什么缘分,她怀孕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我伺候了她一个月。那时候农忙,家里烧烧洗洗的活计儿都是我的。她夫家条件不差,一大家子的一日三餐都是我做。临走的时候,我大可指望着大姐念我伺候她坐月子一场,给我扯上块花布做身连衣裙。

那年头兴这个。年轻时候,我长得挺好,镇子上都知道沈家四姑娘模样好。那年头画报上有演员沈丹萍的头像,小青年都说我长得跟沈丹萍像。只是家境不好,我爹打我小时候就被抓去坐牢了,母亲六十多岁也指靠不上,家里大大小小七口人,我那插门儿上来的姐夫到底没有血缘,也指靠不上。

可书年长我三岁,我身上的衣服都是捡她穿剩下的,真是做梦都想着要一件连衣裙,我托母亲去大姐家帮我求一件花裙子。结果母亲被大姐骂骂咧咧地赶了回来,大姐说我留在家也是游手好闲,在她家供我吃喝已经不错了。打那时候起,我心里跟大姐有了心结,不为别的,就冲她这番话。

其实,做梦想着有一件拿得出手的衣服是有原因的,因为那时候看上我们镇子东头儿一位司机。

东头镇子是国营砖厂,公路上汽车少,零零星星能看到运输砖块的解放牌汽车。司机都是清一色的小伙子,我看上的是个叫徐晨阳的,那年头,觉得他跟演《庐山恋》的郭凯敏很像。浓眉大眼,鼻子高挺,白白净净,笑起来还有酒窝。

我那时候为了攒钱买裙子,去镇子林场捡松毛拿到县城里去卖。沿着马路走一个半小时就能走到县城,我早上去卖,中午能赶上家里的饭点。

一天早上,我拎着一篮子松毛去县城里卖,沿着马路牙子走着,身后一辆解放货车鸣起了喇叭。

探出头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我知道他,镇子上小姐妹在一起的时候经常窃窃私语说的就是他,砖厂车队的大明星“郭凯敏”。他睁大着眼睛,冲着我说:“去城里吗?顺道儿,载你一程。”

那时候,我不怕生,不像一般的女孩子讲究跟男生保持距离,我甚至还跟着镇子的男青年一起在干着和水泥的零工。心里就是一个信念,攒钱给自己扯布做衣裳。终究是个女人,对衣服有种莫名的爱慕,看着别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我心里就痒酥酥的。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腿上搁着一篮子松针。这是我和晨阳的第一次接触,也正是有了第一次,我们开始相互认识,成为朋友,慢慢地就多了些来往。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两个人都有点儿意思。

那天中午,我卖完松毛,拎着篮子回家。可书在门口站着,看见我回来,对我眨了眨眼睛。里屋传来争吵。

可书跟我说:“大姐来向妈讨镯子,妈不给,两个人吵起来了。”

我跟可书都不太清楚状况,站在门外听大姐跟妈两个人凶吵着。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那对银镯子。

2

“你知道镯子的事儿吗?”可书问我。

说实话,我压根都不知道这件事儿,云里雾里地摇了摇头。

可书看了我一眼,眼神流露着不相信的意味。她附耳在门上,听着里屋的吵叫声。我也贴耳上去,听到了个大概。

“我是你长女,问你讨要两个镯子不过分吧?这东西是传给闺女的,可棋在家招亲,算是半个儿子了,可书跟可画两个还小,你年纪大了,八成也指望不上那两个丫头。我刚好生了两个丫头,算是你这个做外婆的给两个外甥女的礼情。”

“镯子不能给,四个丫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画最小,原本打算给她的,你们要是这么闹的话,那就留给可琴,她没有外嫁,也算给你们留个娘家户头儿。”母亲说。

“凭什么给可琴,她留在家里招亲了不起啊?”

“要是这样,那我谁都不给。”

“谁都不给?留着带进棺材吗?”

“你这个死丫头,天造的孽,怎么养了你这个白眼狼?要是知道你是这样的,当初就该把你溺死在门口的洗衣塘。”

……

母亲终究是没有把镯子给大姐。大姐镯子没要到,跟我们感情更加寡淡了。打这件事以后,我们都知道母亲有一对银镯。她说是祖上传下来的,龙凤纹的银镯子,一直都是传给闺女。银子能压邪气,有着辟邪护身的寓意。

后来大伙怕惹妈生气,二姐、可书跟我都不再提起银镯子的事儿了。我也没有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还在一点点地卖松毛攒做连衣裙的钱。

一天,我卖完松毛,买主是个和蔼的中年女人,她领着我进了她的屋,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估摸着是看我穿得破,起了同情,临走的时候给了我两个大苹果。

那时候物资匮乏,苹果是个稀罕物,加上攒的钱就快能做衣裳了,我开心极了。揣着两个苹果往回赶,我舍不得吃,准备回家切成小块,让大家都尝尝。

回去的路上,我又碰到了晨阳,搭着他的顺风车回去。

“你每天都卖松毛?”

“想攒钱,可不得每天都跑。”

“攒钱做什么?”

“做衣裳,家里没钱,只能自己挣。”

晨阳笑了,眼睛弯弯的,他睫毛又深又长,笑起来的眼睛黑亮亮的。

“赶明儿我给你做一套呗?”他冲着我笑着说。

男孩调情的时候喜欢说这样的话,可是我却很认真。

“胡说,你给我做衣裳是几个意思?就这‘顺风车’的关系?我自己攒钱做,做人指靠着自己才踏实。”

晨阳脸上的笑容没了,我脸上却起了红晕,掏出兜里的一个红苹果,在衣服上擦了擦,递给他。

“你自己留着吃。”

看他跟我客气,我硬了硬语气,说:“你要跟我客气,下次我就不坐你的车了。”

晨阳听我这么说,接过苹果。

那天中午,我没有回家,而是跟晨阳一起去了镇子东头的国营砖厂。他带着我在窑厂和运输队参观了一番,中午领我去食堂吃的饭。打的红烧肉跟水饺,那天我挺丢人的,和着红烧肉吃了一大碗饭还吃了十七个水饺。

晨阳单位的师傅开我玩笑,说晨阳要是娶了我过门,整个砖厂的食堂都要被我吃空。我朝着那个开我玩笑的师傅翻了个白眼,却瞥见晨阳红着脸笑。

吃完饭就变天了,乌云黑压压的一片,夏天的暴雨说来就来。晨阳送我回家,乌云越来越多,闷雷也开始响了。晨阳拉起我的手跑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拽着男生的手,才感受到了男女之别。男人的手又宽又硬,女人的手一旦不及时甩开,任他拽住了,就很难再抽离开来。

回到家,母亲可书跟侄子赢赢躺在凉床上。赢赢是二姐可棋的儿子,只有五个年头。可棋跟她男人白天在大队豆腐厂磨豆子,抽不开身,母亲每天在家帮她带着赢赢。暴雨前夕,实在太闷了,她们三个都没睡着。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吃了没?厨房给你留着锅巴。”母亲问。

“吃过了,在国营砖厂食堂吃的。”我坦诚地说。

“听说你每天搭着那个小白脸的车去卖柴火,你们俩有情况?”可书不知道用着什么语气跟我说话,总感觉怪怪的。

“什么小白脸,人家叫徐晨阳。”我有些生气,没好气地说。

“马路边儿的月红都看见好几回了,她都跟我说了。”

月红是可书在绣花厂的工友,住在村下头的马路边儿。

“我听家蓉妈说过,那个小伙子爸爸是县里地委的支委书记,妈妈是城里中学的老师。挺好的家庭,他又是开汽车的,这年头开车的风光。”母亲冲着我说。

“妈,你就不要睁着眼睛说瞎话了,你也不瞧瞧我们家的情况,人家地委大官儿家的少爷能瞧上可画?”

可书这么一说,我更加生气了。本来我也还没怎么往婚嫁上想,她偏偏就把这话一下子说死了,倒有点我不识好歹的意思。

“王宏顺好,家里还养了两头牛,跟咱们家门当户对。他娘已经来提过好几次了,明儿跟二姐说,让你早点儿嫁过去。”王宏顺是绣花厂的模板工,我早知道他俩的事儿,故意拿这话来堵一堵她的嘴。

到底是被噎住了,可书没有再说话。我们几个就这样沉默着,无言了好一阵子。

突然,可书从凉床上坐了起来,朝着母亲说:“妈,你把你祖上的银镯拿给我们瞧瞧吧?听说还是个古物,让我们开开眼。”

“就两个镯子而已,只是银镯,又不是金子的。”母亲说。

我也来了兴趣,想知道大姐吵着要讨要的镯子到底长什么样儿。

“妈,你拿给我们看看吧。我们就看看,不打那镯子的主意。”我跟着帮腔。

母亲听我这么说,起身走到她搁置衣服的黑漆木箱旁边。那黑漆木箱很旧了,上面都已经开始掉漆,斑驳不堪。锁头是个铜狮头形的,狰狞着的面孔。

压箱底儿的物件,母亲拿青蓝布包着,包了好几层,我们看着她一层层地打开。

最后一层打开了,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在包镯子的布里放上一张黄表纸画的符咒。两只镯子沉甸甸的,上面的龙凤纹理刻得很精致,到底是祖传的,有点古色古香老银子的味道。可书把镯子套在手上,举起来细细端详。

外面打起了响雷,雨倏地就开始下起来。打在瓦房上面,噼里啪啦的。

赢赢揪着那张符咒玩弄着,小孩子不懂事,嘶一声就给撕扯成了两半儿。母亲想要抢回来那张符咒,已经来不及了。她一把打在赢赢的背上,使劲儿地拍打。母亲脸上一如死灰,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赢赢挨打后嚎啕大哭起来。

母亲夺下可书手上的镯子,拿青蓝布包着,重新放到了箱子里面。顺手抄着床头的佛珠,双手合十念叨着:“小孩不懂事,菩萨保佑!小孩不懂事,菩萨保佑!”

我满心疑惑,这符咒都是道士那里求来的,跟菩萨有什么关系呢?看着母亲慌张的神色,我也没有多问,伸手去抱赢赢。

刚刚伸手,砰!一声炸雷响了。感觉这一声雷就打在自己的房顶上一样,我害怕地将手缩了回来。

“啊!”

母亲一声惊叫,手里的一串佛串儿绳子断了,佛珠滚得满地都是。她瘫坐在地上,吓得一动不动。

我看着一颗佛珠滚着,顺着堂屋的地上一直往门边滚去,一边弹跳着一边滚着,那佛珠刚刚停下来,就听到玻璃窗户上有人在敲。

“四凤姐,在家吗?四凤姐,在家吗?今儿菩萨寿辰,不去还愿吗?”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知道敲窗户的是谁,是镇子西头村子里的孟婆子,一个跟母亲年纪差不多的女人。她面相难看得要命,细长的眼睛,一大只蒜头鼻子,嘴巴上豁个口子,听说是年轻时让她男人打的。最要命的是她嘴角的一颗大痦子,让她本来就不好看的脸更是显得颇为诡怪。

觉得她诡怪的不止我一个,很多人都私底下说,地府里分发孟婆汤的那个姓孟的老太婆估计就长了她这样一张凶神恶煞的脸。

母亲回过神来,冲着窗户说:“今儿雨大,我又有点不舒服,就不去了。”

母亲信佛,每逢菩萨诞辰,都要去寺庙上香的。

那人还在敲窗户,“走吧,我俩一起。重头日子,不能不去的。”

母亲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了。她打开门出去的一瞬间,我看见了那孟婆子,一身深蓝色的单衣褂子,戴着成色浑浊的银耳环,头上蒙着宽宽的黑色发带。她冲着我看了一眼,细长的眼睛里看不到眼白,仿佛里面是清一色的黑。她嘴角轻微动了动,我看到了那一颗痦子。

母亲掩上门,我渐渐看不见她身后的那个女人。雨噼里啪啦地打在地上,我听不见他们离去的脚步声。又是一声惊雷,那天的雷声好大,以至于多少年过去了,我还清晰地记着那天的电闪雷鸣和风雨交加。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母亲,是的,最后一次见到她。

3

时隔二十多年以后,我还能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情形。电闪雷鸣,狂风暴雨,老天像是要吞噬一切似的。母亲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她死了。

是晨阳跑来我家报的信儿,他们车队刚巧路过那里,得知被撞死的人是我母亲,就跑到我家里来。他跑来我家的时候,通身湿透了,一脸惊慌。

“可画,你妈出事了!”他一边敲门一边说。

我和可书在家,我让可书跑去豆腐厂喊二姐,我自己跟着晨阳去了出事现场。那年头马路上车子少,零零星星的几辆,可是母亲就跟赶上似的。她被轧死在一辆卡车的车轮底下,轧得没有人形了。

我至今不能忘记那场景,人被汽车碾压在轮子下,裹挟成一团。衣服还在,灰布汗衫,上面被浸染得通红。周边围起了好多人,我看见那个孟姓婆子,她站在肇事卡车的旁边,呆呆地站着,好像还没有缓过神来。

孟姓婆子斜着眼睛望着母亲已经被轧到面目全非的尸体。她的脸上起满了皱纹,沟壑纵横。母亲的尸体里的血被雨水冲刷着,满地都是血水。

我抓住那个孟姓婆子的衣领,用了全部的力量。

“你这个夺命鬼,要不是你非要喊我妈,我妈就不会出事!”我死揪着她不放,要与她拼死拼活一样。

那婆子脸上一丁点儿的神情也没有,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太吓人了,人没了!太吓人了,人没了!”

后来二姐来了,她从地上一点点把母亲的尸体抠起来。我胃浅看不下去,肚子里面翻江倒海,跑到旁边大哭起来。

人是在夏天死的,按照老家的规矩,要在家停尸三天才能下葬。可是母亲的尸体都是支离破碎的,蒙着厚厚的被褥都能闻到尸体腐化发出来的异味。所以在家停了一天,请了唱道的道士作法,就准备下葬了。

老家那边有说法,死得太惨,会变厉鬼索命,仵作们觉得晦气,都不愿意抬棺。二姐好说歹说,才请到了四个年纪大的抬棺人。

葬礼那天,有件事儿我一直都没有跟外人说起过,连我最亲的二姐都没有告诉。因为,就算我说了,八成也不会有人信,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也成了日后我心里的梦魇。无数次的深夜从睡梦中惊醒,都是梦到了那天的这个情景。

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人。按照礼数,我和几个姐姐都要给来悼念的人下跪行孝。母亲停尸的房间里闷燥不堪,加上烧纸的热气跟灰烬,实在是透不过气,我支撑不住,跑到厨房舀水喝。透过厨房的玻璃窗,我看到人群里站着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很特别,那个年代,她穿了一件碎花浅褐色的旗袍,头发盘在后面扎着。她站在一群黑灰色衣裳的人群中特别出挑,我忍不住多望了几眼。旁边的人挡住了她的脸,以至于我看不清她的五官。亲戚里面会是谁呢?我有点儿好奇,喝完水就跑到门口看。

说来也怪,我刚出来,那女人即刻就转过身去,只留给我个背影。是从来没有见过的背影,那个旗袍女人走路的姿势很怪,两条腿像是受了伤一样,走得晃晃荡荡。我跟了两步,看着她转到屋后的竹林里去了。

我也刚准备跟到屋子旁边的竹林,就被喊住了。

“可画!”喊我的是晨光。

“节哀顺变,别太难过了。”他是过来安慰我的。

“你刚才看见一个穿旗袍的女人了吗?”我问他。

他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摇了摇头。

我心里突然一怔,像是有什么堵在胸口似的。

“我刚看到一个穿旗袍的女人,拐到竹林里去了。”

晨光小跑了几步,拐到后面的竹林。没眨眼的工夫他又跑出来了。

“谁啊?一个人都没有,估计是村上的,可能已经走了。”

我也没在意,跟着又回去烧纸。说来奇怪,我从里屋的玻璃窗望着屋后的竹林,又看见了那个穿旗袍的人影。

道士们开始作法超度了,大伙儿都跑到门口开始跪着。我一个人偷偷地溜到后面的竹林,看见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靠着一根竹子,背对着我。

“你是谁啊?”

我问了一声,她没有回答我。

我走近一步,拍了拍她的肩膀。

旗袍女人缓缓地回过头来。我这辈子也不能忘记的一个画面,是那个女人的长相。准确地说,是没有长相。模糊的一张脸,上面空落落的,鼻子嘴巴什么也没有。白面褪去,变成了一摊血红色,还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门口敲锣打鼓,在超度母亲的亡灵。我被吓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躺在家里的床上。母亲已经下葬,埋在了我家对面山上的菜园子里。

后来,我病了好多天,大半个月都没有精神。晨阳来看过我几次,约我出去散心,但是都被我拒绝了。那段日子,我像是没有了魂魄。后来二姐请来了镇子上的瞎子给我瞧瞧。

瞎子说母亲死了,带走了我的魂魄,让我二姐天天晚上拉着我站在门口,对着对面母亲坟头方向给我喊魂。

那时候,没到晚上要睡觉的时候,二姐可棋就拉着我站在门口,她冲着对面山上母亲的坟头喊:“可画哟,快回家里来哟!妈,别留可画了,让她回来吧!可画哟,明儿我扯布给你做红裙子哟,快回来哟!”

喊了一个多星期,我渐渐回了神,开始在家洗衣服做饭,慢慢也说些话。二姐看我恢复,带着我去了县城里的布店扯了浅碎花布,又带我去了裁缝店,要给我做条连衣裙。

后来连衣裙做好了,我拿到手里,开心极了。我渐渐把那件事儿给忘了,连着自己也感觉那件事不真切,像是做了一场梦。我后来又去了竹园,竹园里面什么人影也没有,我也更加坚信自己那天纯粹是因为太伤心而起了幻觉。

我把连衣裙放到箱子里,还是每天去东山上捡松毛,然后拿到县城里去卖。黑白电视机里开始播放引进的日本电视剧,我们家没有电视机,我总是跑到邻居喜梅家里看。电视里的日本演员三浦友和取代了郭凯敏,成了女生们的梦中情人。

他穿着高领毛衣的画报,被贴在女生的床头,以示爱慕。我打算攒钱,买灰色的毛线,给晨阳也织一件线衣。他棱角分明,浓眉大眼的,秋天的时候穿,一定很好看。

那天,我从喜梅家看完电视回来,推开房门,被眼前的一幕怔住了——可书正拿着剪刀一剪子一剪子地剪我那件碎花连衣裙。

她没有料想我回来这么早,被我吓了一跳,手里拿着剪刀站着一动不动。她手里的连衣裙被剪了一个大口子。

“你为什么动我的东西?”

可书的坏事被发现了,她站着不说话。

我一个大步子上前,狠狠地将她推到地上。

“你是不是头脑子不好,这么黑心肠?”

被我重重一推,可书的气也来了,她从地上爬起来,跟我扭打在一起。我们互相扯着头发,拼得你死我活。

“二姐凭什么给你买连衣裙!我都要嫁人了,也没说给我做两套像样的衣服!”

“嫁人,嫁得越远越好!你一走,我把你铺盖全扔了!以后那婆家我死都不会去,赶紧嫁了得了!”

我知道可书羡慕我有连衣裙,可是她也不该剪坏我的衣裳。以前在家的时候也是,她总是神经兮兮,总是和我对着干,连小姨都经常说三丫头的脑袋不好。

4

我跟着喜梅学着织毛线,照着三浦友和画报上的样子。我还是老样子,在家洗洗衣服做做饭,帮忙照顾二姐的孩子。可书白天在绣花厂做工,晚上回来吃饭。

自从上次她拿剪刀剪坏我的连衣裙以后,我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和她说一句话。住在一间屋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是就是关系不好。三个姐姐当中,我觉得和二姐关系近,另外两个实在没什么缘分。

自打母亲过世以后,家里的琐碎就成了我的事情。毕竟二姐在家招亲,我不喜欢她的那个男人,粗俗不堪,对我也不是很好。为了不被嫌弃,我每天大大小小要做一堆事儿。

这段时间,我没有时间去东山捡松毛然后去街上卖,自然很少能够见到晨阳。晨阳倒是来找过我,但是那个年代毕竟还很封闭,为了不落人话柄,我对他不冷不热,还让他没事不要经常来找我。

忽然有一天,可书穿了一件细碎花连衣裙。那裙子有点不合身,却不影响她站在镜子前比过来比过去,自己陶醉得不行。她这个样子惹得我好不羡慕。

我心里的火气再一次起来了,怪她上次剪坏我的衣服。我站在她的身后,拿眼睛瞪着她。

她看着镜子里,注意到了站在她身后的我。可书没有回头,还是死盯着镜子,脸上洋溢着笑。

“你瞪什么瞪?”

“你剪坏我的衣裳,现在倒是把你自己美的。”

“反正我快嫁人了,以后你就留在这个家里受罪吧,伺候二姐跟那个假二哥。”

“嫁人谁不会啊?以后我们俩就谁也别碍着谁了。”

“哟哟,你倒是有人要吗?还在想着那个开汽车的官家小少爷呢?他的那个家世能看得上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同村那么多的未婚男青年,你对上眼就差不多了。”

可书说完,回过身来,继续说:“现在妈死了,你连个说亲的人都没有,怎么,想着自己上人家门儿给自己说亲吗?”

我照着可书的脸扇了一巴掌。她愣在那里,没有还手,冲着我邪魅地笑。两个多月以后,可书嫁人了,嫁给了另外一个镇子上的王宏顺。我没有给她送亲,看着她跟着迎亲的人走,我在心里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去她的婆家。

可书嫁人了,我开始动了自己婚事的心思。只是,晨阳走了。我去过镇子国营砖厂找过他,里面的师傅说他走了,不在那里开车了。打那时候起的二十多年间,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后来我听说县里地委副书记姓徐,思忖八成就是晨阳的爸爸。人家家里有权有势,何况他长得一表人才,我也就死了这条心。

一年以后,我嫁人了,嫁到隔壁镇子上去了。那家会做一手好茶,后来家里在城里开了个茶叶店,生意还好,日子也算过得去。八十年代后期,我家里还成了最早的一批万元户。

可书嫁人的前两年,我真的没有去过她家。不过后来,姊妹几个还是会有走动。时间总是能冲淡些什么,冲淡感情,也能冲淡仇恨。

可书家里过得不是很好,她生了一个闺女,后来生了妇科病,不能生育了。家里的公婆很嫌弃她,对她也不太好。何况娘家已经没有爹娘了,那时候的女人不像现在,自己卑屈着自己。

我对她没有那么恨了,逢年过节还会走动。年年腊月,我知道她困难,还会给她准备些茶叶。

日子这样过着,不过有个事儿一直是我的心结。母亲死后,我替她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她箱子底的那对银镯子不见了。

我偷偷地问过二姐,二姐说她没有动过。大姐和可书我都没有问过,我怀疑是大姐拿去了。拿去了也就拿去了,毕竟是两个银镯,也值不了多少钱。姐妹四个,再为了两个银镯伤了和气也不好。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二十世纪初期,茶叶生意特别不好做,茶叶店关门大吉了。雪上加霜的是,我男人没几年突然脑溢血的就死了。此后的十几年里,我拉扯着儿子生活,干过服务员也干过厨娘,勉强地活着。

而可书,她和丈夫经营了一家澡堂,后来改成洗浴中心,一下子成了我们四个姐妹中最有钱的一位。

日子正好着,没想到可书家就出了事儿,一家大人都出车祸死了。

……

叮铃铃!

手机响了。

“喂,可画吗?我晨阳,你在哪里?可书出车祸,现场还有些遗物,我给你送过去。”

“是些什么东西啊?”

“几件首饰。”

儿子住校,家里没人。我简单地做了几个拿手菜,让晨阳送来我家里。我把菜都端到桌子上,炖了一锅猪骨头,炉子里的炭火发出嘶嘶的声音。外面开始飘起了雪。我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当年我织的那件灰色毛衣。算是年轻时的一个念想,连我男人都不知道这件毛衣。

我拍了拍这件毛衣,时间久了,连样式都感觉很土气。脑海里面怎么也想不起三浦友和跟郭凯敏的样子了,也忘记了当初大家都喜欢喊我“小沈丹萍”。像是隔绝了一个多世纪,什么都记不真切了。

晨阳来了,他警用大衣的毛领子上面落满了雪,我帮他抚了抚。屋子里烧了炭火,很暖和。

晨阳递给我一个档案袋,我随手扔到了梳妆台上。

“来吃饭!要不要我陪徐大局长喝一杯啊?”

我笑了笑,晨阳也笑了。

“你会喝酒?”他不太信我。

“一斤喝不下,二两是可以的。”

我们俩吃着喝着,聊了很多,可是谁也没有聊到我们年轻时的事情,像是谁也不想提起。

“你有孩子吧?有几个?”我起了一些酒意,红着脸问。

“有个儿子,现在在英国念书。”他很平静地跟我说。

他五官分明,虽然人到中年,男人到底老得比女人慢,还是散发着英俊之气。而我,独自拉扯儿子,早已经不复当年的模样,眼角已是爬满了皱纹。

“你爱人呢?做什么的?”

“县医院当医生。”

“好,真好!”我心里由衷觉得好,起码他过得很幸福。我望着他,眼睛不觉有些湿润。

“我爱人……没你漂亮!”

不知是不是感觉我有些伤心,晨阳补了一句。我扑哧笑了一声。

我看他吃完,站起来准备给他泡杯茶。可是脑袋清醒着腿脚却不听使唤,我猛地晃荡,差点摔着。晨阳闪起身,一把拽住我,把我搂在他怀里。

我们两个四目相对,炉子里的炭火还嘶嘶地烧着。

到底还是伤了情,我拿来那件毛衣。

“当年照着三浦友和的画报给你织的,织好了你却不见了。现在试一试吧,也算了却我的一个遗憾。”

我解开他的皮夹克,又让他脱去里面的线衣,给他套上了这件灰毛衣。他发了福,凸出了啤酒肚,毛衣看上去小了些。

“不合适,也许一开始就不合适。快些脱下来吧!”我伸手去帮他脱线衣。

晨阳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拽进他怀里。他的头倾斜下来,拿嘴吻在我的嘴上。多少年过去了,我的心还是怦怦地跳着,跟当年坐在他开的解放汽车里面一模一样。

情到炽热的一步,我们谁也控制不住,两个人终究赤身裸体地缠绕在一起。极尽酣畅以后,我枕在他修长的手臂上。两个人还是谈到了当年的遗憾。

“你后来离开砖厂去哪儿了?”

“去了部队,后来转业回来进了警队,一干就是大半辈子。人的一生,过得真快。”

“是啊,人生太好混了。没想到年过半百还能碰到你。”

“我以为你当年想跟我结婚,当时为什么不愿意?”晨阳问我。

我一怔,立马回问:“你说什么?”

“那天我照着你的身材买了一件连衣裙,还给你写了一封信,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见父母。送去你家的时候你不在家,就给了可书。第二天可书去了我们砖厂,她把你要说的话转述给我了。”

我一时间不能动弹,呆若木鸡,一字一句地说:“可书跟你说什么了?”

“她说你不愿意,觉得我是纨绔子弟,没有安全感。那阵子,我挺伤心的。”

我趴在晨阳的胸膛上,眼泪顺着流。回想起了那天可书穿着连衣裙站在镜子面前跟我说话的情景。

天亮,为了避开周围的邻居,我让晨阳打早地离开。

“以后别再来了,这辈子没缘分。你现在是副局长,别老了老了还落下话柄,不值得。”我踮起脚,轻轻地亲了他的脸颊。我没哭,他倒是哭了,鼻涕混着泪,一把年纪哭起来的样子,像个孩子。

我收拾了昨晚的残局,清扫了地面。洗完脸,我坐到梳妆台前,头发乱成一片,我拿起桌子上的梳子。昨天晨阳送来的档案袋在上面,是可书的遗物。人已经死了,多大的恨、多大的怨都找不到当年使坏的她了。我现在也信命,老了有个精神寄托,对可书也没有多大的怨恨了,要怪只能怪命。

我拆开那个黄色的档案袋,掏出了里面的东西。

我始终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袋子里装着的是母亲当年放在箱子底的那对银镯。原来,这对镯子被可书拿走了。

5

银镯子还很光亮,上面的龙凤纹理栩栩如生。我坐在梳妆台前,拿着梳子使劲儿地梳着干枯的头发。眼角是堆积的皱纹,皮肤也很黯淡,二十多年了,我已经老了。

人老了,把一切都看淡了,浮浮沉沉的大半辈子,可不就得跟在日子后面。年轻时期错过的都是有缘无分,该怨可书吗?可是她已经死了。拿到镯子又怎么样,到头来落得如此下场。

我一时起了怜悯,从福利署把可书的两个孙子给抱来了。两个银镯,一个孩子一个,说到底也就是个镯子。可书生前既然想要,现在她死了,就把两个镯子给了她的两个孙子。

两个孩子胖嘟嘟的,刚刚学会走路,很可爱。我打算抚养这两个孩子,反正可书的房产变卖,供这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应该不成问题,我不过就是费些教育的心思。

五十几岁的人了,带着两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子,不知道的人都以为是我的孙子,我能感觉到旁人羡慕的目光。

腊月,小姨摔了一跤,伤了身子。我们姐妹三个去看她,我带着两个孩子。小姨今年八十几岁了,腿脚不灵活,但是头脑还很清楚。她抱着可书的孩子,一把眼泪一把眼泪地流着,干枯的手拉着孩子在怀里,不停地说:“真是造的孽,一大家子人都没了!”

突然,她盯着两个孩子的手上看,像是变了一个人,脸上的表情一扫而光,死死地问:“这银镯打哪里来的?”

见没有人回答,小姨提了提语调,狠狠地问:“这银镯从哪里来?”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生这么大的气,连忙说:“可书的遗物,我给两个孩子一人戴了一个。”

小姨盯着镯子看了好一会儿,死死抓住孩子的手,端详着银镯,两个孩子被她的样子吓着了,嚎啕大哭起来。

那天,小姨留住我了,她跟我说了一个秘密。

小姨是这样跟我说的:

我叫连芳,加上连芬跟你娘四凤,是家里的三个姐妹。其实,你娘四凤根本不是我父母的亲生女儿,你娘是我叔父的女儿,叔父战乱年代死了,婶婶改嫁,我们家就收养了你娘。

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们三个就跟亲姐妹没什么两样。连芬跟四凤同岁,两个人年长我六岁,我上面还有两个哥哥。直到连芬出嫁前,她和四凤的关系出现了一些问题。按照礼俗,姐姐出嫁前,妹妹是要陪哭的,但是连芬出嫁的那一天,四凤却不知道藏到了哪里,所有人都找不到她。

家里有两个银镯,是母亲陪嫁来的。按照母亲家的规矩,这镯子是要给出嫁的闺女的。那年,连芬先出嫁,四凤的婚事在下个月,但是家里把两个镯子给了连芬。四凤心里怕是不好受,觉得不是亲生的就矮了连芬一等。

我知道四凤心里有芥蒂,因为连芬出嫁后,她跟我说过这件事儿。连芬嫁到一户不错的人家,男人还在国外念过书。四凤后来嫁给了一个老师,那老师身体不行,过门不到一年就死了,四凤改嫁给了你爹。

她们婚后第二年,就是五几年的反右浪潮。连芬男人被打成走资派,一家人都遭到批斗跟迫害。那年,连芬身怀六甲,她男人投河死了。娘家又把连芬给接了回来。

事情发生在端午前夕,赶着四凤也回娘家来省亲。母亲去了集市赶集,我爹领着两个哥哥去了隔壁村子集体修水库。我和四凤跟连芬一起在家,四凤和连芬不怎么说话,八成就是因为镯子的事情,恰巧那个时候连芬还戴着那对镯子。

上午九点多钟,连芬的肚子就开始痛,羊水都破了,下体慢慢都有些见红了。我没有见过这样的事儿,让四凤去集市上赶紧喊母亲,我还记得起当时四凤的眼神,冷冰冰的。不过倒也还好,她还是跑了出去。

连芬流的血越来越多,我拿着棉花给她止着血,渐渐地怎么也都止不住了。她满脸都是汗,脸色白得像纸一样。村子里都在干集体,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我只能听到连芬鬼哭狼嚎的叫声。

等了好一阵子,还是不见四凤跟母亲回来。我着急得手足无措,拉着连芬的手让她别害怕。眼看到了中午,四凤还是没有回来。连芬奄奄一息,下体溢出来血染得满窗都是,像是把身体里的血全部淌了出来。

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拉着我的手说:“四凤不会帮我的,她心里气我手上的两个镯子。”连芬眼睛里面全是血丝,红得发紫。

连芬死了,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死的。那个年头,连木头都没有,父亲拿着厨房的门板给连芬钉了一口棺材。

这镯子,里面都是怨气啊!我以为这对镯子被连芬带进了坟墓里,没想到落在了你们家里。

……

小姨说完,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想到了母亲当年包银镯的蓝布里面还夹杂一张黄纸符咒,莫非真是为了压制连芬姨妈的怨气?有的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那天,赢赢撕坏符咒,母亲出了事;可书戴着银镯,出了事。我内心不堪这对镯子的困扰,向小姨问了连芬的墓地。

连芬埋在夏家老宅,那地方荒凉极了。拿了八千元钱,按照小姨跟我的描述,又在当地老人的带路下,我找到了连芬的坟。连芬葬在一处小坡下面,周围长满了灌木丛,与其说是一座坟,倒不如说是一个小土堆。年久没人打理,坟已经塌了。我花了钱在当地请了几个仵作,替我挖开连芬姨妈的土坟。

棺木倒还没怎么腐烂,依稀还能见着棺材的形状。年老的仵作拿着锤头杵开棺木,开棺的那一刻,我们在场的几个人都惊呆了。

棺材里面满满都是竹根,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虬结缠绕,整个棺材里面纵横着都是竹根。从交错的竹根缝隙里面,还能看到几根白晃晃的人骨头。

“天造的孽,这是‘万箭穿心’呐!”年长的仵作说。

“什么是‘万箭穿心’?”我问了一句。

“这是个害人的法子啊!害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

“我们的土话把竹根叫作竹箭,人死的时候,恨她的人会在棺材里面偷偷地放上几根新鲜的竹箭,也就是竹根。竹根生命力强,它会生长,靠着汲取尸体腐烂的养分,裹在棺材里面不停地长,直到长得整个棺材里面都是。尸体被竹箭缠绕着融为一体,就是我们说的‘万箭穿心’。”

我后背一阵发凉,把一对银镯用纸钱包裹着,透过竹根盘绕的缝隙塞进棺材里。然后冲着几个仵作说:“封坟!”